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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美配合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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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美配合(三)

於曼頤出現得太突然,叫學堂外圍觀的人群都是一楞。等到反應過來她所說的內容,議論聲便從四面八方響起來。

游家其他人也在這時候趕過來了,拉著門房詢問幾句現狀,便將視線一道投向了於曼頤。學堂門前三級臺階,於曼頤像是一下站在舞臺上,成了所有人視線的中心。她頭一次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,方才鼓起的勇氣忽然洩了一些,控制不住地往後退了半步。

有人在背後扶住了她,手掌按在她腰間,溫熱隔著衣服傳進她身體。宋麒當然不希望於曼頤牽扯進來,這也是他不讓她下車的原因。

然而她已經站在了這裏,她已經喊出了這樣一句——那就開弓沒有回頭箭了。

她回頭看著宋麒,宋麒也看著她,扶著她後腰的手不動聲色地抽離,這個舉動當著眾人,對他們來說還是太越界了。但他那短暫的支撐似乎給了於曼頤不退縮的勇氣,她回過頭,看著面色驚異的游家人,繼續硬著頭皮質問:

“你們好奇怪,為什麽一口咬定是男人畫的,還給游姐姐扣上那些難聽的帽子?我也在學畫,她不過是我為作業找的模特罷了。”

“模特”這詞是舶來品,於曼頤第一次聽還是從蘇老師口中,據說是上海的一些美術學校會請來專門的人供學生觀察畫像,這些人就叫“模特”。

這詞語頭一次從於曼頤嘴裏滾落,發音還有些生澀,也讓圍觀的學生們一頭霧水。最後,還是自學內容遠超英文掃盲課授課內容的小郵差站出來,揮著手臂和大家解釋道:“模特,就是Model,就是給站在那,給畫師作參考的!”

人群裏發出“哦”的一聲,連游家新來的幾個人臉上也露出恍然,只不過很快被一些年長的瞪沒了。那最初在門口挑釁的游家門房臉色變了變,又將畫著游小姐的那張畫抖開,看看於曼頤又看看畫面,臉上的神色仍是不大信任。

“你說這是你畫的?”他反問,“那她為何不說?”

“你怎麽不好好聽人說話?”於曼頤愈發有底氣,“當然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大驚小怪,自家小姐被人畫了像就來大鬧學堂。那我學畫畫的事傳出去,誰知道會怎麽樣……她是為了我才不說的。”

於曼頤說到這兒才反應過來,自己今天這麽站出來大喊,事情一定會傳回於家耳朵裏,再想學就得看家裏長輩的臉色了。然而她如果不站出來,游姐姐在游家的境遇就難說了。再加上游家人大鬧學堂,連掃盲班接下來的命運都變得難以預測。

哎,於曼頤悲哀而壯烈地想,真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。

她想到這裏,就微微把頭垂了下去,明顯是有些失落。宋麒站在她身後,視線全落在她身上,他在這一刻似乎也對於曼頤之外的人和事沒有一丁點興趣。她的頭低下去,從他所站的地方看過去,能看見挽起的黑發和衣領之間的一小截皮膚。宋麒忽然想起來,她第一次帶他回於家,有一段路實在沒法拖著走,便將昏迷中的他負到肩上。宋麒當時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,朦朧的視線裏,也見到了這一小截皮膚。

他忽然覺得很不妥地將視線移開了,並把註意力再度灌註在學堂門前。

游家的門房的確沒有那麽好糊弄,他又打量了一會兒手裏的人像,對於曼頤的說法提出了懷疑。他說這幅畫雖然大逆不道,但是畫工並不差,畫面裏的游小姐可以說是栩栩如生。他不相信這只是於曼頤的作業,執筆的一定另有其人。

“什麽另有其人?哪來的人?”於曼頤一口咬死,“你自己也說了,游姐姐除了游家,只來學堂。學堂裏沒有專業畫師,只有我會畫畫。現在我來認領這畫,你又說不是我的,你是不是一定要讓游家蒙羞,找出游姐姐不清白的證據才滿意?”

“是哦,”小郵差叉著腰,在人群裏恍然大悟,立刻帶動到,“這位大哥可真是居心叵測啊!”

“你——你們!”門房一時語塞,連氣勢也弱下去了。他無聲地張了張嘴,最後轉向一名新來的游家人,結巴道:“曹管家,我當真沒有這個意思啊!”

於曼頤不認識這人,而宋麒順著他說話的方向看過去,眉頭便擡起來了。

他和游家幾次結仇,當然也熟悉這位曹管家,更別說他頭一次在火車站逃跑不成,就是被這位頭頂溜光的曹管家抓回去的。對方已經聽完了爭執的全過程,此刻臉色陰沈地在宋麒和於曼頤臉上掃視了一輪,沒說是,也沒說不是。

他來學堂當然是奉了游老爺的指示,來幫著把那畫像的淫賊捉回游家,也警醒這些市井鄉民莫要再起攀附的心思——

游小姐再嫁不出去,也是游家的財產,是換過來的彩禮,是送出去的嫁妝,是要被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安排的一樣東西,怎麽上了幾堂掃盲課,就節外生枝,長出自己的意志了?昨天有丫鬟見著她邊哭邊在後院埋東西,回稟了游二爺,挖出來竟是這麽一張畫,罰跪了一晚也不松口出自誰手,真真是要反了天了。

他是來維護游家的臉面的,他不是來叫游家更丟臉的。如果這畫真是出自於曼頤之手倒也好了,那就該他們於家管教女兒,而不是游家了。但那畫又實在可疑,憑她一個小姑娘空口白牙,以他對游老爺的了解,他是交不了差的。

腦子裏過完了這一輪思慮,曹管家臉上的肉抽動了幾下,終於開口了。

“在我們游家,私定終身是頂了天的大事,要論家法的,”他死盯著於曼頤,試圖從她眼睛裏找出人說謊時特有的畏縮,“這畫要當真是於小姐畫的,反倒好了,只當是一場誤會。可是……”

他從門房手裏拿過那卷畫,仔細打量了一會兒,又掀起眼皮盯著於曼頤。

“游老爺凡事都是要看證據的。於小姐,你說這畫是你畫的,那你怎麽證明呢?”

“餵!”從馬車上過來就一直在旁邊看著的方千終於忍不住了,“那你怎麽證明不是她畫的?你們這些鄉下人到底懂不懂法,曉不曉得懷疑的人才該舉證啊!”

“那你們這些外來戶也少插手我們本地的事!”曹管家一橫眼神,狠狠瞪了方千一眼。方千大小姐脾氣,何時受過這等氣,擼起袖子就要和對方大開罵戰,被小郵差一個撲身攔回去了。

剛剛緩和的場面又緊繃起來,於曼頤急得頭皮發麻。她眼神在曹管家手裏搖晃的畫卷上看了幾眼,又將眼睛閉了一會兒,終於橫下心來,一把攥住站在她身後的宋麒的手腕,把他拉到自己身邊,和自己並肩站著。

“我證明!我可以證明!”她說,“你們說來說去,是不相信我能畫出那張畫,那我再畫一張就是了!”

“再畫一張也不過是臨摹,”曹管家咄咄逼人道,“於小姐,你本就懂畫,學人畫一幅,就算一模一樣,也不是什麽難事。”

“我不照著畫,”於曼頤說,攥著宋麒手腕,指甲都用力到嵌進去了,“我當著你們再畫一張,畫得一樣逼真一樣好,就畫他!”

剛剛還在吵鬧的學堂門前,忽然靜下來了。都不用當真動筆,這句畫一出來,人們的懷疑就開始減少,畢竟於曼頤看起來太有底氣,太胸有成竹了。只有宋麒,也唯有宋麒,知道她有多緊張——

他微微俯下身子在她耳邊開口,神色是和於曼頤一樣的鎮定,但聲音卻有一點收緊:“你掐我……力氣別這麽大。”



誰都沒上過這樣的掃盲課。

於曼頤不交畫,游家人就不走,可讓來上課的鄉親們幹耗著也不是辦法。最終,兩邊人都退了半步——課麽還是照樣上,宋麒在上面講,於曼頤在下面畫,游家人就在旁邊等著結果。

“我畫的未必就是他上課的樣子。”於曼頤坐下的時候說。她本來是希望上課歸上課,畫像歸畫像的,然而游家人又死活不同意,仿佛就要看她畫個一塌糊塗的宋麒出來,然後在眾人面前下不來臺。的確,人動來動去的時候,形態是更難捕捉的。

但於曼頤又想起,蘇老師畫游小姐的時候,她也並非就是一直站在那座橋上。他把自己對游小姐第一面的記憶落到筆端,甚至比她站在那裏由他雕琢更生動了。

“我盡量少動些。”宋麒幫她搭畫架的時候說。

“沒事,”於曼頤瞥了一眼他手腕上自己掐出來的痕跡,想起他在田埂上也把自己腳腕掐得青紫,心中竟然平衡起來了,“我畫你是因為我最熟悉你的樣子,不看也能畫的。”

宋麒楞了楞,再離開的時候,神色明顯不大自然了。方千站在遠處抱著手臂觀察,發現宋麒正在那強壓嘴角。

真是情況緊迫啊,方千暗自感慨道,叫見慣了世面的宋麒都緊張得嘴角肌肉抽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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